這文章裡描述的大概是和你不同的世界
不過就看個小說而言
還不賴
你看完後
最後面有我的感想
天堂的角落
【翁紹凱】
▲上個月他最後一次去搖頭後,身體就變得不太對勁。我怕,一直催他,今天他終於肯去醫院檢查。
已經變成好友的醫生露出「你還活著啊」的笑容迎接我們,詢問他的病情,又替他照了X光片。
「你的肺部有點陰影,可能是肺炎或其他感染。我建議你最好住院做進一步的觀察。」
難以想像黑白底片裡的胸腔窟窿,和我每天睡覺時依偎的男人居然是同一個。
醫生繼續說道:「你不用太緊張,這只是抵抗力弱時的併發症,大概你最近太累了。有些免疫力比較弱的老人也會這樣。」
他才三十歲而已,卻已被拿來和老年人相比。
「如果沒有其他的併發症,持續吃藥就可以了。剛好現在有病床,你去辦住院手續,我開藥給你。」
他直接住進病房,我則回家一趟幫他收拾換洗衣物,順便帶了幾本書,免得他白天無聊。
回到醫院後,他已經躺在病床上了,手腕上插著點滴。一大疊藥包放在床頭櫃上,我把它們按分量分裝入標著早中晚餐的藥盒裡。治療肺炎的藥加上原本治療愛滋病的藥,他一天要吃下的藥丸簡直堆得像碗飯一樣高。
兩年前確定他感染後,我立刻去做了檢驗。那時曾衝動地希望自己也陪他得病,但看到報告是陰性時,我仍大大地鬆了一口氣。半年後我又去檢查了一次。
剛開始服藥,他非常地排斥,經常會故意忘記,或偷偷地把藥扔掉。我只好軟硬兼施,一面勸他要珍惜自己,舉了很多「健康」患者的例子給他聽;一面又說小孩子生病都敢吃藥,嘲笑他連小孩子都不如。
這樣拉鋸了兩個月,他總算能把吃藥當成一種生活習慣,像他每天會去健身房一樣地接受了。藥物的副作用也順利地克服。有些病友正是因為無法忍受強烈的副作用而停藥,使病毒產生抗藥性,終於無法治療。
有一段時間我以為我們再也不會有親密關係了。儘管有做安全措施,他仍不願意跟我做愛,寧可到外頭找陌生人發洩。經過一連串的諮商與心理建設,讓他不再視我們的性愛為禁忌,但每回他仍如臨大敵,無法像從前那樣地投入、解放。
不過最大的改變,還是他的心態。
比如見我在看愛情片,他就會在一旁冷笑道「愚蠢」;又說他一個因為剛生小孩,常常自願加班賺加班費的男同事是「自討苦吃」。
我勸他不要因為自己的遭遇,就變得憤世嫉俗,看一切都不順眼。他說他也明白這個道理,可總有一股氣突然湧上心頭,讓他不由自主。
▲他住的是單人病房,窗外可以看到醫院前面的廣場。病房的佈置很簡單,除了必要的醫療器材和幾個櫃子,沒有其他的裝飾品,幾乎什麼都是白色的。他跟我抱怨光看書還是很無聊,所以昨天我又幫他搬了一台小電視過來。如果這樣仍不能滿足他的要求,我可沒轍了。
我戲稱他住的病房是「白屋」。白屋在日文是別墅的意思,所以他來這裡是度假的,比每天還要上班的我幸福。我這樣調侃著他。
他卻說他要死了,不住白屋,要去住天堂。
住在隔壁病房的阿泰也是病友。他無聊時常會去找阿泰聊天。
我見過阿泰兩次。
第一次是他用輪椅推著阿泰出來曬太陽。那時阿泰已經沒辦法自己走路了,瘦得嚇人,就像得了厭食症的芭比娃娃。
阿泰想跟我握手,我卻猶豫了。我知道這樣不會傳染,但是阿泰的模樣和看起來還很健康的他完全不同,他們真的得到同一種病嗎?他以後也會變成這個樣子嗎?我感到十分害怕。
他本來就有用藥、跑搖頭吧。起先只有一、兩個月一次。感染之後,變成每個禮拜一次。最瘋的時候,可以連著週末兩天不睡覺,搖到星期天的下午,倒頭睡十八個小時,隔天精神不濟地去上班。
這種情形一直持續到他身體不適去醫院檢查,發現免疫指數剩下三百,才告一段落。
他說以他的體力,大概一個月去搖一次就是極限了,但是他仍一個禮拜去一次。
為了這事,我們爭吵過無數次。
「既然你不怕死,幹嘛還治療?把藥全部扔掉算了!」
有次情緒失控的我咆哮著,把他的愛滋病藥全部扔到垃圾桶。
他沒有和我吵,只是走去把藥撿起來放回桌上,然後說道:「我治療,不是因為怕死,是因為活下去才能繼續搖。」
好幾次他都問我為什麼不離開他。他說他不要我可憐他,又說以我的條件還可以找到更好的,不要再纏著他了。今年才剛開始,他第二次跟我提分手。他一直說他對我沒感覺了,不愛我了,要我給他自由。
「只要你能懂得關心自己、照顧自己,我就會離開。」我這樣跟他說道。
我了解他的心態,他對自己的病憤怒,又不肯承認自己需要幫助,我待在他的身邊,就好像一再提醒他的軟弱。也或許他覺得自己已經沒有愛人的權利,又怕我終究會離開,與其那樣,不如由他主動提出,這樣他會感覺比較好過。
知道他的事情後,許多朋友都勸我趕緊離開他。
「這種人是活該遭天譴啊。」
聽朋友這樣說,我當場反駁:「他只是不夠愛自己、不懂得愛自己,所以才生病了。這跟道德無關!」
有些朋友支持我,有些人開始和我疏遠。
我們也為這件事起爭執。我希望他能對自己的病坦然,也對周遭的眼光坦然;但他說再也不見我的朋友,他不想忍受那些視線。
我感到自己逐漸變成一座孤島,我並沒有那麼堅強。
▲另一次見到阿泰,是他的慶生會。與會者只有阿泰的兩個好朋友,覺得不夠熱鬧,找我們一起到中庭同樂。
阿泰喜歡唱歌,所以他的朋友帶了吉他和歌本。我們一首首地唱著他喜歡的歌曲,又切了蛋糕。
其實當時阿泰因為併發卡氏肺囊蟲肺炎,經常咳嗽個不停,連呼吸都有點困難,更別談好好地唱完一首歌。不過他還是很高興地跟我們一起打拍子,哼著幾個不成調的音符。
從他口中,我輾轉聽到阿泰的故事:爸爸酗酒,媽媽離家出走,家裡待不下去,只好出來混;沒有一技之長,靠偷竊、販毒、勒索維生,自己也吸毒,進出警察局好幾次;不知道是嫖妓或共用針頭感染了這病,知道後也沒有持續治療。
我覺得阿泰很可憐。阿泰卻說他的一生都很辛苦,直到發病住進醫院才能休息,比起許多仍無處可去的病友,他覺得這裡簡直是天堂。
與他相比,阿泰的態度平和多了。因為阿泰覺得自己大限將至,才對人生的一切豁然開朗了嗎?這裡面有多少是他本人的錯誤,有多少是環境的捉弄,其實早已分不清楚。大部分的時候,一個錯誤總會引人走到另一個錯誤。我難以想像阿泰從前過著什麼樣的生活。代價或多或少,每個人都要對自己的人生負責,有時甚至以生命為償;領悟或捨或得,往往是一念之間。
熱鬧過後我們回到病房,在走廊上阿泰的朋友告訴我們,其實離阿泰的生日還有兩個月,但他們怕他撐不到那個時候。
半年前,終於我也要求跟他去玩一趟。
他說我第一次吃E,所以只給我半顆。吃下去以後,他又跟我講「旅程」中可能會出現的狀況,像是想喝水、愛抱人、神智不清、發熱、流汗等,然後我會覺得很輕鬆,什麼事都拋開了。
「你什麼都不用擔心,我會一直陪著你的。」
他也穿了兩件(註),所以我不知道這是真心話 ,或是因為藥效發揮了。
那天晚上的事情我幾乎沒有印象了,只記得我們整夜相擁狂舞,汗水溼透了衣服,所以他把我們的上衣都脫掉了。人與人的冷漠高牆消弭無形,這病帶來的壓力與歧視不再沉重,世界看起來那麼美好,每個人都在對著我微笑,就算不戴套子,就算知道他是帶原者,只怕也有人願意跟他上床吧?
本來他會跟朋友續搖,因為我已經沒力氣了,就一起回家。
回家後藥效還沒全解,雖然很累,卻睡不著,又不是完全清醒。我們不斷地做愛,但都硬不起來,最後也沒有出來。撐到了下午才神智不清地睡去。
抱著我的時候,他突然哭起來。我問他怎麼了?他說他剛剛看到了天使酖酖我是他的天使,不然怎麼不離開他?我讓他繼續哭,直到他累了。
我不是天使,我只是無法認同這種追求快樂的方式,卻又捨不得他。
▲ 出院後的日子依然忙碌,檢查結果沒有其他的併發症,不過肺炎是一種慢性病,他得持續吃藥,每兩個禮拜回去複診一次。幸好這種日子他已經習慣了。
一個月後的某天,我們收到一封訃聞,是阿泰的告別式。
「真羨慕他,終於解脫了。」 他看著白色的卡片良久後這樣說道。
我瞪了他一眼,他也很識趣地不再多說。
告別式的會場純用白色的菊花布置,十分冷清。
阿泰的好友告訴我們,他之前一起混的兄弟和女友一個都沒來,出席的家屬也只有他的二哥和幾個旁系的長輩。
簡短的誦經儀式後,阿泰的棺木被移到後方的火葬場。一輛台車剛好被推出來,已經涼透的金屬平台上頭,散落著許多白色骨片,早已看不出那人生前的模樣。家屬用長筷把骨灰撿起以黃布包裹,祝禱後放到罈裡。今生的一切至此一筆勾銷。
「如果我死了,你會去參加我的告別式嗎?」阿泰的遺體被推進去火化時,他突然問道。
「不會。」我斬釘截鐵地說道。
聽我語氣堅決,他露出一絲落寞。
我又道:「我不去,是因為你會活得比我久。」
他瞪大眼睛看我半秒,啞然道:「你別開玩笑了。」
我搖搖頭,「我說真的,我會努力的,所以你也要一起努力,好嗎?」
他不置可否地微笑注視前方不斷冒出灰煙的煙囪,不知心裡又在想些什麼。
每個人終究都是孤獨的,孤獨的出生、孤獨的死亡。但此刻我們的確彼此需要。
阿泰的人生或許稱不上美好,但我相信他和所有的人生一樣,都是體現生命美好的一段旅程。雖然有的人幸,有的人不幸,但我們終究是要得到幸福的。我能改變的不多,只求把這趟旅程好好走過。如今阿泰的責任已了,我們的路還沒結束。在天堂的某個角落,他會在那裡等著我們。
從會場離開,我們前往停車處。走了一會兒,他終於忍不住,在路旁蹲了下來。我趕緊從後頭抱住他,自己卻也無法抑制。
兩個少女蹦蹦跳跳地從我們身邊經過,眼神一瞥露出些許的不可思議。兩個人在路邊抱著哭的畫面,一定很怪異,可是我們經歷了什麼,她們並不知道。
註:E指快樂丸Ecstasy,學名MDMA;「旅程」指藥效發作的過程;E與衣同音,故吃一顆藥稱穿一件。(第三屆宗教文學獎小說獎得獎作)
我尤其喜歡其中幾段
像"我勸他不要因為自己的遭遇,就變得憤世嫉俗,看一切都不順眼。"
畢竟這樣對事情沒有幫助 自己也不好過
還有"只要你能懂得關心自己、照顧自己,我就會離開。"
這個好感動啊~
我本來也想等到魔羯逼有這一天的
我願意陪
可是他不要了
以及"大部分的時候,一個錯誤總會引人走到另一個錯誤。我難以想像阿泰從
前過著什麼樣的生活。代價或多或少,每個人都要對自己的人生負責,有時
甚至以生命為償;領悟或捨或得,往往是一念之間。"
不過就看個小說而言
還不賴
你看完後
最後面有我的感想
天堂的角落
【翁紹凱】
▲上個月他最後一次去搖頭後,身體就變得不太對勁。我怕,一直催他,今天他終於肯去醫院檢查。
已經變成好友的醫生露出「你還活著啊」的笑容迎接我們,詢問他的病情,又替他照了X光片。
「你的肺部有點陰影,可能是肺炎或其他感染。我建議你最好住院做進一步的觀察。」
難以想像黑白底片裡的胸腔窟窿,和我每天睡覺時依偎的男人居然是同一個。
醫生繼續說道:「你不用太緊張,這只是抵抗力弱時的併發症,大概你最近太累了。有些免疫力比較弱的老人也會這樣。」
他才三十歲而已,卻已被拿來和老年人相比。
「如果沒有其他的併發症,持續吃藥就可以了。剛好現在有病床,你去辦住院手續,我開藥給你。」
他直接住進病房,我則回家一趟幫他收拾換洗衣物,順便帶了幾本書,免得他白天無聊。
回到醫院後,他已經躺在病床上了,手腕上插著點滴。一大疊藥包放在床頭櫃上,我把它們按分量分裝入標著早中晚餐的藥盒裡。治療肺炎的藥加上原本治療愛滋病的藥,他一天要吃下的藥丸簡直堆得像碗飯一樣高。
兩年前確定他感染後,我立刻去做了檢驗。那時曾衝動地希望自己也陪他得病,但看到報告是陰性時,我仍大大地鬆了一口氣。半年後我又去檢查了一次。
剛開始服藥,他非常地排斥,經常會故意忘記,或偷偷地把藥扔掉。我只好軟硬兼施,一面勸他要珍惜自己,舉了很多「健康」患者的例子給他聽;一面又說小孩子生病都敢吃藥,嘲笑他連小孩子都不如。
這樣拉鋸了兩個月,他總算能把吃藥當成一種生活習慣,像他每天會去健身房一樣地接受了。藥物的副作用也順利地克服。有些病友正是因為無法忍受強烈的副作用而停藥,使病毒產生抗藥性,終於無法治療。
有一段時間我以為我們再也不會有親密關係了。儘管有做安全措施,他仍不願意跟我做愛,寧可到外頭找陌生人發洩。經過一連串的諮商與心理建設,讓他不再視我們的性愛為禁忌,但每回他仍如臨大敵,無法像從前那樣地投入、解放。
不過最大的改變,還是他的心態。
比如見我在看愛情片,他就會在一旁冷笑道「愚蠢」;又說他一個因為剛生小孩,常常自願加班賺加班費的男同事是「自討苦吃」。
我勸他不要因為自己的遭遇,就變得憤世嫉俗,看一切都不順眼。他說他也明白這個道理,可總有一股氣突然湧上心頭,讓他不由自主。
▲他住的是單人病房,窗外可以看到醫院前面的廣場。病房的佈置很簡單,除了必要的醫療器材和幾個櫃子,沒有其他的裝飾品,幾乎什麼都是白色的。他跟我抱怨光看書還是很無聊,所以昨天我又幫他搬了一台小電視過來。如果這樣仍不能滿足他的要求,我可沒轍了。
我戲稱他住的病房是「白屋」。白屋在日文是別墅的意思,所以他來這裡是度假的,比每天還要上班的我幸福。我這樣調侃著他。
他卻說他要死了,不住白屋,要去住天堂。
住在隔壁病房的阿泰也是病友。他無聊時常會去找阿泰聊天。
我見過阿泰兩次。
第一次是他用輪椅推著阿泰出來曬太陽。那時阿泰已經沒辦法自己走路了,瘦得嚇人,就像得了厭食症的芭比娃娃。
阿泰想跟我握手,我卻猶豫了。我知道這樣不會傳染,但是阿泰的模樣和看起來還很健康的他完全不同,他們真的得到同一種病嗎?他以後也會變成這個樣子嗎?我感到十分害怕。
他本來就有用藥、跑搖頭吧。起先只有一、兩個月一次。感染之後,變成每個禮拜一次。最瘋的時候,可以連著週末兩天不睡覺,搖到星期天的下午,倒頭睡十八個小時,隔天精神不濟地去上班。
這種情形一直持續到他身體不適去醫院檢查,發現免疫指數剩下三百,才告一段落。
他說以他的體力,大概一個月去搖一次就是極限了,但是他仍一個禮拜去一次。
為了這事,我們爭吵過無數次。
「既然你不怕死,幹嘛還治療?把藥全部扔掉算了!」
有次情緒失控的我咆哮著,把他的愛滋病藥全部扔到垃圾桶。
他沒有和我吵,只是走去把藥撿起來放回桌上,然後說道:「我治療,不是因為怕死,是因為活下去才能繼續搖。」
好幾次他都問我為什麼不離開他。他說他不要我可憐他,又說以我的條件還可以找到更好的,不要再纏著他了。今年才剛開始,他第二次跟我提分手。他一直說他對我沒感覺了,不愛我了,要我給他自由。
「只要你能懂得關心自己、照顧自己,我就會離開。」我這樣跟他說道。
我了解他的心態,他對自己的病憤怒,又不肯承認自己需要幫助,我待在他的身邊,就好像一再提醒他的軟弱。也或許他覺得自己已經沒有愛人的權利,又怕我終究會離開,與其那樣,不如由他主動提出,這樣他會感覺比較好過。
知道他的事情後,許多朋友都勸我趕緊離開他。
「這種人是活該遭天譴啊。」
聽朋友這樣說,我當場反駁:「他只是不夠愛自己、不懂得愛自己,所以才生病了。這跟道德無關!」
有些朋友支持我,有些人開始和我疏遠。
我們也為這件事起爭執。我希望他能對自己的病坦然,也對周遭的眼光坦然;但他說再也不見我的朋友,他不想忍受那些視線。
我感到自己逐漸變成一座孤島,我並沒有那麼堅強。
▲另一次見到阿泰,是他的慶生會。與會者只有阿泰的兩個好朋友,覺得不夠熱鬧,找我們一起到中庭同樂。
阿泰喜歡唱歌,所以他的朋友帶了吉他和歌本。我們一首首地唱著他喜歡的歌曲,又切了蛋糕。
其實當時阿泰因為併發卡氏肺囊蟲肺炎,經常咳嗽個不停,連呼吸都有點困難,更別談好好地唱完一首歌。不過他還是很高興地跟我們一起打拍子,哼著幾個不成調的音符。
從他口中,我輾轉聽到阿泰的故事:爸爸酗酒,媽媽離家出走,家裡待不下去,只好出來混;沒有一技之長,靠偷竊、販毒、勒索維生,自己也吸毒,進出警察局好幾次;不知道是嫖妓或共用針頭感染了這病,知道後也沒有持續治療。
我覺得阿泰很可憐。阿泰卻說他的一生都很辛苦,直到發病住進醫院才能休息,比起許多仍無處可去的病友,他覺得這裡簡直是天堂。
與他相比,阿泰的態度平和多了。因為阿泰覺得自己大限將至,才對人生的一切豁然開朗了嗎?這裡面有多少是他本人的錯誤,有多少是環境的捉弄,其實早已分不清楚。大部分的時候,一個錯誤總會引人走到另一個錯誤。我難以想像阿泰從前過著什麼樣的生活。代價或多或少,每個人都要對自己的人生負責,有時甚至以生命為償;領悟或捨或得,往往是一念之間。
熱鬧過後我們回到病房,在走廊上阿泰的朋友告訴我們,其實離阿泰的生日還有兩個月,但他們怕他撐不到那個時候。
半年前,終於我也要求跟他去玩一趟。
他說我第一次吃E,所以只給我半顆。吃下去以後,他又跟我講「旅程」中可能會出現的狀況,像是想喝水、愛抱人、神智不清、發熱、流汗等,然後我會覺得很輕鬆,什麼事都拋開了。
「你什麼都不用擔心,我會一直陪著你的。」
他也穿了兩件(註),所以我不知道這是真心話 ,或是因為藥效發揮了。
那天晚上的事情我幾乎沒有印象了,只記得我們整夜相擁狂舞,汗水溼透了衣服,所以他把我們的上衣都脫掉了。人與人的冷漠高牆消弭無形,這病帶來的壓力與歧視不再沉重,世界看起來那麼美好,每個人都在對著我微笑,就算不戴套子,就算知道他是帶原者,只怕也有人願意跟他上床吧?
本來他會跟朋友續搖,因為我已經沒力氣了,就一起回家。
回家後藥效還沒全解,雖然很累,卻睡不著,又不是完全清醒。我們不斷地做愛,但都硬不起來,最後也沒有出來。撐到了下午才神智不清地睡去。
抱著我的時候,他突然哭起來。我問他怎麼了?他說他剛剛看到了天使酖酖我是他的天使,不然怎麼不離開他?我讓他繼續哭,直到他累了。
我不是天使,我只是無法認同這種追求快樂的方式,卻又捨不得他。
▲ 出院後的日子依然忙碌,檢查結果沒有其他的併發症,不過肺炎是一種慢性病,他得持續吃藥,每兩個禮拜回去複診一次。幸好這種日子他已經習慣了。
一個月後的某天,我們收到一封訃聞,是阿泰的告別式。
「真羨慕他,終於解脫了。」 他看著白色的卡片良久後這樣說道。
我瞪了他一眼,他也很識趣地不再多說。
告別式的會場純用白色的菊花布置,十分冷清。
阿泰的好友告訴我們,他之前一起混的兄弟和女友一個都沒來,出席的家屬也只有他的二哥和幾個旁系的長輩。
簡短的誦經儀式後,阿泰的棺木被移到後方的火葬場。一輛台車剛好被推出來,已經涼透的金屬平台上頭,散落著許多白色骨片,早已看不出那人生前的模樣。家屬用長筷把骨灰撿起以黃布包裹,祝禱後放到罈裡。今生的一切至此一筆勾銷。
「如果我死了,你會去參加我的告別式嗎?」阿泰的遺體被推進去火化時,他突然問道。
「不會。」我斬釘截鐵地說道。
聽我語氣堅決,他露出一絲落寞。
我又道:「我不去,是因為你會活得比我久。」
他瞪大眼睛看我半秒,啞然道:「你別開玩笑了。」
我搖搖頭,「我說真的,我會努力的,所以你也要一起努力,好嗎?」
他不置可否地微笑注視前方不斷冒出灰煙的煙囪,不知心裡又在想些什麼。
每個人終究都是孤獨的,孤獨的出生、孤獨的死亡。但此刻我們的確彼此需要。
阿泰的人生或許稱不上美好,但我相信他和所有的人生一樣,都是體現生命美好的一段旅程。雖然有的人幸,有的人不幸,但我們終究是要得到幸福的。我能改變的不多,只求把這趟旅程好好走過。如今阿泰的責任已了,我們的路還沒結束。在天堂的某個角落,他會在那裡等著我們。
從會場離開,我們前往停車處。走了一會兒,他終於忍不住,在路旁蹲了下來。我趕緊從後頭抱住他,自己卻也無法抑制。
兩個少女蹦蹦跳跳地從我們身邊經過,眼神一瞥露出些許的不可思議。兩個人在路邊抱著哭的畫面,一定很怪異,可是我們經歷了什麼,她們並不知道。
註:E指快樂丸Ecstasy,學名MDMA;「旅程」指藥效發作的過程;E與衣同音,故吃一顆藥稱穿一件。(第三屆宗教文學獎小說獎得獎作)
我尤其喜歡其中幾段
像"我勸他不要因為自己的遭遇,就變得憤世嫉俗,看一切都不順眼。"
畢竟這樣對事情沒有幫助 自己也不好過
還有"只要你能懂得關心自己、照顧自己,我就會離開。"
這個好感動啊~
我本來也想等到魔羯逼有這一天的
我願意陪
可是他不要了
以及"大部分的時候,一個錯誤總會引人走到另一個錯誤。我難以想像阿泰從
前過著什麼樣的生活。代價或多或少,每個人都要對自己的人生負責,有時
甚至以生命為償;領悟或捨或得,往往是一念之間。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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